对于不少学生来说,写作是件难事儿。难在哪儿?有多年传播领域工作经验的妈妈道道认为,写作难的原因之一是现行写作教育太过重视“意义”。在她看来,文章贵在真。学生为了总结“意义”会逐渐失去写作的乐趣,更重要的是学生为了写作过关学会了揣摩老师的喜好,这就失去了写作作为观察世界和自我表达的途径的作用。
云舒写了篇作文,题目叫《玩得真高兴》,写的是在学校里玩的打鸭子游戏——女生当“猎人”,把“野鸭”(男生)团团围住用球去打,被打到的人淘汰。
文字流畅生动,人物动作、反应、心理活动都写得活灵活现。
我正待拍案,却见结尾是这样写的:“这种游戏既考验我的反应、耐力和速度,又让同学们在紧张的学习中得到放松,因此深受大家的欢迎。”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结尾,我们玩得很开心不就可以了吗。
回答是:“我觉得老师肯定要求我们这样写。而且我猜对了,本来我只写了这种游戏可以考验我们反应、耐力和速度,很好玩。后面两句都是老师帮我加的,你说我不这么写行么?”
之前的愉悦感瞬间消失,感觉吃掉一块牛排后又添上一坨牛油,腻得慌。
从我们到我们的下一代,很难说语文教育在30年里有什么明显的进步,有些方面甚至比30年前更加教条和保守。
30年前,我们的语文老师会在动笔之前带我们去校园里观察动植物,春游的时候把樱花花瓣洒在女生身上让大家来描摹,也还没有严肃到玩个游戏还得费力寻出个意义,但有一二好词佳句便可得到老师的嘉许。
我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磕磕绊绊习得了这辈子赖以谋生的技能。
再倒退40年,来看看二战前德国犹太学校里的故事。
主人公是《安妮日记》的作者,13岁的安妮。她因为上课爱讲话,被罚以“话匣子”为题写一篇作文。
这篇作文她是这样写的:讲话是女人的特质,我妈妈就爱讲话,而且比我还厉害,这样一来,我爱讲话无非是由女人的特质再加上一代的遗传因素造成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虽然想努力克制,但很无奈,因为天性和遗传实在是不可抗力啊!
老师看了之后哈哈大笑,似乎是原谅了她。
但当她一次课上又滔滔不绝时,又一篇惩罚作文摆在了面前,这回的话题是《不可救药的话匣子》。小女孩不服气,仍旧把前一篇大作交了上去。
结果出人意料,老师没发火,却给出了第三篇罚写作文的题目——《呱呱呱,鸭嘴太太叫喳喳》,逗得全班哄堂大笑。
女孩也不是善茬,交出了一篇长诗,讲述了小鸭子一家因为爱讲话的问题引发矛盾的故事,将老师比喻成了冷酷无情的鸭爸爸,憋着坏要让老师出丑。
故事发展到最后,老师不计前嫌,在班上大声朗读了那首诗,而且赞赏有加。
自此以后,老师便再也没因为讲话的问题为难过安妮。
上课讲话的确不对,但小差小错不妨以这样轻松的方式来解决,比如罚写一篇小小的作文,然后带着欣赏的眼光来读它。
这至少让孩子明白,写文章是一种自我反省或自我抒发的途径,有事而作,有感而发,有理就写,就像做人一样首先讲的是一个真字。
可是时至今日,我们的孩子还在被要求给自己的文章编造一个意义,提炼一个必须高大上的主题。
一个小学生难道不能单纯地写一写自己玩得多开心?一个游戏让玩的人开心难道还不够,非要考验过反应、耐力和速度,放松了学习的神经才能顺利过关?
更让人忧心的是,孩子在写作的时候就在揣摩老师的要求,老师在批改时还在进一步强化这种要求。
孩子的生活里已经有太多的意义——学音乐是为了陶冶性情提高修养;学体育是为了强身健体锻炼意志;学语言是为了开阔眼界接轨世界……
可事实上,他也许仅仅因为喜欢奔跑喜欢满头大汗的感觉去学踢球,为了看懂原版动画片或者和隔壁的外国小孩做朋友去学外语,为了体验舞台上万众瞩目的感觉去学音乐。
动不动就形而上是大人的毛病,结果常常枉费了心机还落得个南辕北辙——揣着一个两千斤的意义下笔,如何任性挥洒自由表达?
文字的任务太重,文学要死的。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文字到位,其意自见。自己点破、强调不仅多余而且自显浅薄。
懂得谦退之道的为文者,当知话不可道尽,意不可点明,人人有脑,留三分余地给彼此,日后才可相见。
古人写诗,常爱以《无题》为题,想来真是写作的真境界——想要写点什么,又不清楚究竟要表达什么,写的意义只在写本身,写出来留待诸君去看,也不必击掌叫好,但有一二言入得眼,便是彼此心照。
这有点像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虽以花作媒,一笑之下终究连花都多余。
文以载道在中国流弊千年,文章本就比音乐、绘画、舞蹈等其它艺术多一重枷锁,再加上现代教育中考试评分的需要,学生写作文简直是戴着镣铐起舞,穿着棉袄下水。
减负喊了这么多年,没人想过要给作文减减负。
有同学的妈妈告诉我,每次孩子的作文被要求重写,她就教他写三段论——第一段总起,第二段叙事,第三段概括意义。
我很想劝她说,也许这样确实能够过关,但代价很可能是他一辈子都只能写三段式的文章,或者干脆逆反终生不愿动笔杆子,你确定这是你愿意和值得付出的代价?
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知道说了也白说,眼下的重写已然是过不去的火焰山。
对于云舒,我从不教他文章应该怎么写,除了错别字外也很少提修改意见。
过多的干预是种破坏,对于刚刚起步的他来说,我更希望他保留观察世界和表达自我的那点元气。
重写的时候我陪着他重写,告诉他问题出在哪里,但怎么写你自己想。
初来乍到的他们,审错题、审偏题、搞错文体、搭错结构都是正常的,只要字里行间有一分真意有半丝灵光,我就能期待他在跌跌撞撞中上道的那天。
不是每件事都有意义,生活的意义也许正在于它没有确切的意义,人才得以在自以为是的意义里煞有介事地活着。
愿你找到文章的自为之道,可以无主题变奏,而无须描眉画眼披红挂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