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海口儋州,空气里泛着微微潮湿,阳光中的云彩如白色羊群在低空行走。一阵微风过后,羊群改“走”为“跑”,奔向遥远的天边。
在位于儋州市宝岛新村的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热带品种资源研究所科研实验基地(以下简称研究所),庞玉新身着一套灰白简装,穿行在300多亩的艾纳香种植园中。他走走停停,时而低头查看茎叶的色泽健康,时而蹲下身检查根部的枯荣状况。每经过一株艾纳香,他都会用手轻拂叶梢,如同父亲对子女的疼爱。
很快,“白羊”变成“黑羊”,它们不再恣意奔走,而是彼此啸聚。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拍在艾纳香叶子上。撞击出的“啪啪”声,打破了天与地的宁静。
庞玉新在雨中狼狈回奔。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雨水、汗水和种植园的泥土,让他的衣服面目全非。
庞玉新将两片病叶放上实验台,陷入了长久而沉默的研究分析;而此时,黑色的“羊群”也褪去“皮毛”,复又在天空的低处惬意游走。
庞玉新(左一)及其团队在研究所
这就是庞玉新的日常工作。如同袁隆平数十年如一日研究杂交水稻,14年来,庞玉新的身影围着这几百亩地辗转徘徊,衣服在无常的天气中湿了又干。他是内蒙古人,而艾纳香“剥夺”了他对故土的眷恋;为此,他可以忍受一切,并乐此不疲。那片艾纳香,已不单纯是草本与药物本身,而是他的悲喜,他的灵魂。
黎医的情,恩师的义
2011年,是庞玉新的转折年——他的领路人何元农教授在当年去世。
何元农是贵州农科院的研究员,他和贵州大学农学院院长赵致教授、贵州药检所主任林开忠教授等人,均列为新中国第一代“艾纳香人”。
2000年,庞玉新去贵州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第一次深度了解了艾纳香。在贵州罗甸,当地人用艾纳香洗澡、治感冒与治疗伤痛,是一味难得的“多功能”良药。
硕士毕业后,庞玉新进入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热带作物品种资源研究所工作。为了给研究所带去一点惊喜,他特地从贵州采集了103株艾纳香,用浸水海绵包好后直接空运回所里。回来后不久他才知道:艾纳香并非贵州的专属,它遍布于整个海南岛;这当中,以黎族最甚,而且黎族的艾纳香比起贵州来,用法更加独特。
庞玉新在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
为探寻海南艾纳香的奥秘,庞玉新走入了黎族的原始热带丛林,并结识了一名当地信誉颇高的老黎医。“海南的艾纳香被我们称为熊猫叶。在黎族的四千多种热带植物中,熊猫叶世代守护我们的健康,它成了一种信仰的图腾。”
老黎医告诉庞玉新,熊猫叶普遍被用来除口臭、防口腔溃疡;自明清时期开始,黎族人用炙烤后的熊猫叶可以有效治疗刀枪伤、接骨乃至修复疤痕;不仅如此,熊猫叶还用来洗澡驱蚊,并能让刚生产的妇女“三天下地,七天干活”,其恢复元气的功效,丝毫不逊于现代医学技术。
与此同时,他又做了艾纳香的基源考证和民间用法调研。据记载,艾纳香最早出现于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后来的《法苑珠林》、《本草纲目》等草本经典也有相关论述。然而,由于生态环境的恶化和艾纳香的独特的生态习性的原因,大自然中已经较少发现其野生资源的身影,人们对艾纳香的关注度也不如以往。
庞玉新陷入沉思:这么好的东西,不该继续被雪藏;如果能将海南艾纳香的民族医药文化底蕴及功效价值传播出去,并将其运用到医疗保健和日常生活中,用来提升人们生活品质和美化生活更是利在千秋的好事。
当庞玉新将这个想法告诉老黎医后,老黎医在当晚穿了一套华丽而少见的服饰——在黎族的风俗中,只会在婚嫁当天和死去那天穿的服饰。庞玉新当时流下泪来:“老黎医打破了黎族的习俗。她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来支持我们做这件事!”
黎族服饰
庞玉新的想法,得到了科学院和研究所的支持,单位为他配置了研发团队与研发条件,并创造了诸多对接资金、资讯和资源的机会。通过这些资源,庞玉新结识了贵州的何元农教授。
何元农是推进庞玉新的想法的燃料。毕生的研究过程中,何元农积累了相当数量的贵州艾纳香的资源和资料。对于庞玉新,何元农可谓毫无保留,他不仅悉心栽培庞玉新,为庞玉新获得2010年第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贡献一臂之力,还将所有的资源和资料都交给了庞玉新。
“(何)老师从不轻易将东西传给外人,我是何其庆幸;老师从不要回报,只是说以后我有空了,接他来海南玩一趟。可惜这个愿望再没实现的机会。”庞玉新声音低沉,眼中隐隐泛光。
何元农给庞玉新留下的,是无价的精神财富,他让庞玉新坚定了一生的奋斗方向,也为他打通了从海南到贵州、全国乃至全球的艾纳香研究之路;但如果要探明心中的疑惑、挖掘艾纳香的功能,有形的物质财富必不可少。而诚如庞玉新所说的“何其庆幸”,在研究的过程中,他有幸结识了贵州罗甸的邹纯礼,并与其成为一生战友。
亮剑非亲兄弟
邹纯礼是地道的贵州罗甸人,省、州人大代表、民营企业家,也是庞玉新的艾纳香事业的持续资助者,最优秀的“合伙人”。
邹纯礼(左二)和庞玉新(左三)在研究所基地
何元农在世的时候,经常会到种植地里检视艾纳香种的发芽情况,继而摇头道:“万分之一发苗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何元农除开“去海南玩一趟”的另一大遗憾。因此,何老师去世后,庞玉新即刻开展了从海南到全国,再到全世界的艾纳香系统调研工作——他要找到提升不同品种艾纳香发芽率的方法。“我们从儋州出发,到琼中、白沙和五指山等地;走出海南后,我们走遍了干热河谷到云南、广西、福建、广东、香港和台湾等地,最后还在泰国、印尼和巴基斯坦等艾纳香国外产地留下足印。我们将数百种全球各地的艾纳香带入了研究所基地;而基本上所有的川资路费,都由他(邹纯礼)资助。”
调研的最深记忆,也留在了何元农去世不久。当时贵州药检所主任林开忠让庞玉新去一趟平阳,那里有艾纳香的新资料和新品种。邹纯礼二话不说,在贵阳买了一辆崭新的面包车,载着庞玉新向平阳挺进。
贵阳到平阳这段路,是战争时期运送军需物资的要道。战争结束后,这条狭窄崎岖、高低不平的道路就被舍弃;多年累积的错乱交横的枯干植被,让通行变得寸步难行。
7个半小时的车程,庞玉新与邹纯礼只走过了关岭、兴义等地;刚到望谟,车轴断了,面包车彻底罢工。“这哪里是啥子路哟,这是拍电影的地方嘛!”邹纯礼感叹道。
类似的经历不一而足,而这些经历也确实让庞玉新找到了艾纳香难以种植的症结所在:缺乏技术层面的支持,没有栽培规范及控制手段的有力方案,以及对未知的东西缺乏探索,没有科学的描述语言。“江西药检所做了一个《药典》,我们问他们《药典》里关于艾纳香资料的来源,答案是贵州。一切都太混乱了。”庞玉新及其团队后来为江西药检所提供了诸多有证可查的艾纳香资料,才让《药典》的真实性与完整性让人信服。
探明艾纳香种子成活率低的原因后,庞玉新随即研究出两步走的策略:
一是从提高存活率出发,提供艾纳香基地种植指导。指导内容包括播种育苗、种子成熟期与衰老期的时间节点与防范措施、发芽率低的解决方案等。“基地的艾纳香花一年开两次,不同品种的花期不一样,我们只能做价值最大化的取舍,在花最茂盛的时候,进行采种,提升种植存活率。”
第二步则是从提取艾粉、艾纳香油等高附加值产物方面着手,进行提取加工设备的打造,让植物精华的提取更高效、简便,并实现工业化生产。“除了最古老的民间蒸馏,目前世界上并无艾粉、艾片(即2010年以前俗称的冰片)的提取设备,谁一旦做出来,谁就是首创。”
图为提取艾粉的民间蒸馏法。木桶里面装艾纳香,下面加热让艾粉从艾纳香分离并气化上升;木桶上的锅装冷水,气化的艾粉遇低温,又固化凝结在锅底。
邹纯礼又成为除开研究所之外的“财力支持”。他将油厂和面条加工厂的几千平米砍掉大部分,将腾出的地用来做艾片提取实验。他们先后与当地铁匠铺打造了数款试水提取设备,再将艾纳香投入提取。
这是一个磨人的过程,温度高无法结晶,温度低提不出艾粉,适合的温度需要大海捞针一般缓慢而艰难地探索。几个月下来,被浪费的艾纳香原料价值高达数十万,一天200多的水费也让实验的继续变得捉襟见肘。
邹纯礼活在草莽,庞玉新也是干实事的人,两兄弟一合计,干脆自己打井。“交不起水费,我们找来掘井的团队,愣是挖出一口源源不断的活水,将设想的设备变为现实。”回忆起那段艰苦的峥嵘岁月,庞玉新感慨万千。
第一批艾片提取成果可观,很快吸引了贵州制药企业。他们纷纷出洞,以高价收购冰片。除此之外,一名美国日用品教授也盯上了艾纳香,并坦言道:除了提取艾片,艾纳香有更多潜在开发价值。若能将艾纳香形成一条产前(原料种植)、产中(精华提取)和产后(产品和品牌建设)的健康产业链,那么它的价值将超过3000亿元。
庞玉新心头触动,他知道:是时候让黎族的无上珍宝让全世界知晓了。
打破市场的“魔幻黑箱”
整个产前、产中和产后过程中,艾纳香的最大经济价值显然在最后环节。但做怎样的产品?建设怎样的品牌?答案得回归到艾纳香的本身属性。
艾纳香叶有一种很特殊且浓郁的香薰气味,它能令人神清气爽、充满活力。很明显,这很符合化妆品和日用品的调性,纸巾、香水、洗面奶,概莫能外。
做产品与品牌的想法得到了研究所与董事长陈鸿发的肯定,陈鸿发相信,只有经历过磨难的故事、拥有故事的产品才能抵御市场的冲击,直抵消费者内心。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凭着研究所的药品资质获取生产资格后,庞玉新立马确定了牙膏、面膜和洗面水等产品作为试水开发,品牌暂定为“艾纳香”。2015年,第一批产品问世后,科技部、农业部和研究所的人都反响强烈。艾纳香产品进入市场后,一度造成供不应求,特别是艾纳香牙膏,“消费者使用后就再也离不开,”庞玉新说,“就如同黎族人的口腔护理离不开艾纳香叶。”
而就在此间,庞玉新发现了市场的一大乱象:由于普通人对冰片、尤其是改名后的艾片的认知趋于边缘化,因此市面上的诸多药品、护肤品及日用品,都打着“冰片”或“艾片”的成分幌子,进入市场滥竽充数。这些产品确实含有艾片,但它们是人工艾片,而非天然艾片。
天然艾片
所谓天然艾片,是艾纳香的挥发加工品提取获得的结晶,是纯粹的左旋龙脑。亦即:左旋龙脑的独特性,就在于只有艾纳香能够提取,可用于治疗闭证神昏、目赤肿痛、喉痹口疮和疮疡肿痛等症状,因此显得尤为稀缺而珍贵。
而人工艾片,则是用樟脑、松节油为主要原料经化学方法加工合成的,除左旋龙脑外还含有大量的异龙脑(右旋龙脑)。这种合成物具有毒副作用,当用量过大时会出现恶心、呕吐、腹痛,引起惊厥、意识丧失、痉挛,严重时可致呼吸衰竭而死亡。
“目前,市面上人工艾片只要100多一斤,而天然艾片需要3000块钱左右!做产品、做企业都是做良心,然而太多企业及其产品,都把利益放在了制高点,良心却被丢在一边。”说到行业的“黑箱操作”,庞玉新无不痛心疾首。
因此,艾纳香之于庞玉新,不再是一门生意,而是一辈子的事业;打破艾片的“黑箱”,也不再局限于盈利,而是为之坚持与奋斗的责任。为了给消费者带去更健康、更放心的“天然艾片”产品,“熊猫叶”问世了。
41岁庞玉新的千亿愿景
“熊猫叶”这三个字,是黎族人的信仰,是老黎医的大义,它既蕴藏了黎族特有的人情风俗,也指代了产品成分天然艾片——“左旋龙脑”的珍贵。
“左旋龙脑的研发无论于个人或国家层面,都有着重大的意义;但左旋龙脑从事业开发到思想和人性高度、到战略战术与执行、到推广都难上加难,因为市面上低价的人工艾片给我们造成了极大障碍。但有的事必须有人去做,特别像我们这种科研人员,更要为社会承担责任,为人们带去良心!”庞玉新说。
熊猫叶的主攻目标,仍是牙膏;主要成分,仍是左旋龙脑——它是连接市场需求与消费者粘性最好的纽带。这一次,庞玉新准备将产品做得更细化、精致。
人体口腔日夜所接触的环境、温度和进食等皆有不同,这也决定了口腔健康因子及其活性在日夜有所变化。因此,对口腔真正形成保护的牙膏,应是根据日夜而区别对待。
这也是熊猫叶跟市面上所有牙膏的最大不同之处。熊猫叶一盒分日用和夜用两支,两者对口腔健康的苛求都达到99%以上,能最大程度杀灭和抑制细菌,守护口腔健康。
熊猫叶牙膏产品
除了牙膏,庞玉新希望能开拓熊猫叶品牌的更多产品,而这背后,就需要更多原料和提取物的支撑。
散农是种植和提供艾纳香原料的渠道之一。研究所已与有一定种植规模、良好劳作习惯、熟稔种植技术与掌握大量资源的散农,形成了长期合作。“上等药材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道地产区,二是刚需与可持续。这样才能保证熊猫叶产品的质量,也才能让农民获得可观的收入。”
通过合作,如今熊猫叶的原料已有20000多亩的后备,研究所帮助5000多户农民增加了收入,同时为相关企业累计增加了将近5000万元利好。
而提升提取物总产量与纯度却并非这么容易实现,庞玉新计划三到五年实现。“目前艾纳香的尴尬局面是,优良品种缺乏,种植环产值低,终端原料产能低,成本高居不下等问题依然存在。我们打算通过培育推广新品种、人工干预定向培育以及提升提取技术和配套设备等多个手段,提高产能,降低成本,让更多企业有可能用到最好的原料药,能够让更多的产品面世,让更多的人享受到艾纳香的好处,感受到熊猫叶所带去的健康;我们希望有朝一日,天然艾片的价格能从3000元降到2000元、乃至1000元,产量从1000吨、2000吨提升到5000吨乃至更多,那样,艾纳香的产业难题将迎刃而解。”
从原料开始发力,到提取加工技术和产量的提升,再到产品的极致、多样性与差异化,这就是庞玉新的3000亿计划。但这远非庞玉新的梦想。
“我的一个朋友最近将红豆杉搞到了太空育种并获取成功,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实现艾纳香种子进入太空,优良的育种材料能在大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庞玉新说着,眼中无限憧憬。